赵允芳
“可惜风流总闲却”,这是王安石变法失败、退居金陵后所写《千秋岁引》中的一句,也是作家赵允芳读史心得结集的书名。令人耳目一新的表达,让包括王安石、欧阳修等在内的自带话题流量的宋朝十大文人,得以从尘封的历史尘埃中走出,再现他们那毫不妥协的个性坚守、元气淋漓的生命状态,以及烂漫天真的人文情怀。
导读身份:“翻译”转化最新学界成果
记者:《可惜风流总闲却——宋十家读札》系列文章重在勾连历史和现在,为什么会选择宋朝?
赵允芳:两宋在政治、经济、文化、艺术、商业、科技、民生等各个领域都达到相当的高度,尤其是两宋文人大家齐聚,可谓群星闪耀。7月12日,南京大学出版社将举办这本书的发布会,主题是“人类群星闪耀时”,用来概括赵宋的文明成就,是非常适合的。
记者:对你个人而言,你写这组人物的缘由是什么?
赵允芳:因为兴趣。在搜集并掌握了一些史料后,我发现很多原本鲜活、丰富、有魅力的历史人物,在今天却经常被有意无意地扁平化了,甚至被断章取义、误读。比如一说到辛弃疾,就只会想到“豪放派词人”;一提到陆游和唐琬的爱情悲剧,就有人把当年“逐媳”的陆游母亲拎出来“拷打”一番,却很少有人去问一个为什么。时间一久,便有了想要还原历史、探寻真相的冲动。所以,这本书里既有我在整理、爬梳史料时的个人认知和感悟,也有对学界一些最新研究成果的“翻译”和转化。我希望自己能够做一名“导读者”,让大家对于这些历史人物的认知更趋于真实、客观。
记者:这样的翻译与转化能够得以顺利完成,与你过去多年的记者经历有没有关系?
赵允芳:记者需要记录现实,更需要追问真相。面对浩繁的笔记、史料、研究,你会本能地调动自己对于文字的敏感度,从中抓住一个“点”,或找到一个“由头”,探寻事件的本质。
南京见证:目睹宋朝文人的心路历程
记者:在这组文章中,有不少人物和南京有过很深的交集,比如辛弃疾和陆游,都曾力主从杭州迁都南京,陆游为此甚至触怒了皇帝,却仍决心不改。你在此次写作中又有怎样的发现?
赵允芳:今天我们所在的南京,在北宋并不叫这个名字,而是叫江宁,是江南东路的首府。其实不仅南宋时期有迁都南京之议,北宋初年就有了这种提议。因为当时的东京开封四周没有天堑、屏障,一旦有战事发生,易攻难守。靖康之变后,宋高宗把江宁作为行都,并改江宁府为建康府。可以说,今天的南京,目睹了宋室南渡后诸多文人的一段特殊遭际。
如建炎年间,赵明诚被任命为江宁知府兼江东经制副使,李清照也因此在南京生活了一年多时间。据史料记载,这一时期的李清照可谓诗兴盎然,她的一些代表性词作,如《临江仙》《青玉案》《鹧鸪天》《蝶恋花》等,大都写于这一时期。但你从“春归秣陵树,人老建康城”“试灯无意思,踏雪没心情”等知道,她在南京期间绝不只是风花雪月,而是时刻关注着时局的演变。她对于当时许多文武大臣在外敌入侵之时仍旧蝇营狗苟、醉生梦死极为愤慨,写下了“南渡衣冠少王导,北来消息欠刘琨”这样有胆气的诗句。
但让李清照没想到的是,就在赵明诚即将任满之际,城中发生了一次兵变,赵明诚不仅没有想法制止,反而溜之大吉,并因此被罢免了官职。尽管他们夫妇有过“赌书泼茶”般的幸福时光,但两个人的精神高度终究不在一个层面上。在这一点上,南京是历史的见证者。
王安石和南京的缘分,自不必多说。他和苏轼两位文化巨子在南京的那次历史性的会晤,也让南京永久地载入史册。此前,两个人因为熙宁变法发生过严重分歧,苏轼甚至在读了王安石写的《桂枝香·金陵怀古》一词后,不无讥讽地评价:“此老乃野狐精也。”但在苏轼深陷“乌台诗案”,一帮官员誓要置他于死地之际,是王安石上书神宗,救他于危难之中。因此,劫后余生的苏轼带着感恩之情,至南京拜见王安石,此时,同为失意之人,昔日繁华落尽,二人以赤子之心坦诚相见,可谓一笑泯恩仇。同游蒋山即紫金山之余,王安石甚至劝苏轼留下,与他结邻而居。对于如此温情美好的历史一幕,南京同样是见证者。
诗性解读:呈现务实包容的南京腔调
记者:你在书中写到,某天,南京大雨,你看着书房的窗外,紫金山上正岚气缭绕,终日不绝。而这似乎也成为全书的一个基调,带有一股浓浓的“南京腔调”,这种气息甚至直接投射到你笔下的人物身上,他们务实、包容、温暖,又不乏闪亮之处。可否大概述评一个你笔下具有这种特质的历史人物?
赵允芳:这本书里,我写到两位“暖男”,其中之一就是苏辙。和苏轼光芒万丈的历史文化形象相比,苏辙这个弟弟更像是一种亚光的存在。我读他的诗词,会联想到现实生活中我们身边也有一些类似这样的存在。他们或许不够闪亮,却务实沉默,关键时刻,永远是那个能够帮你负重、温暖你、友爱你的人。所以我特别想把苏辙作为一个真正的个体,来客观展现他的精神全貌。
记者:你说,像苏轼、李清照这些古人一出场,就自带表情包,自带流量。你如何看待他们的生命与情感在今天的迸发?
赵允芳:两宋时期文人突出的才华使他们往往一出场就引人瞩目。比如,欧阳修爽直好议,却也因此两次被人污蔑诽谤;王安石为了推行熙宁变法,在当时引起极大反响;而无论仕途如何颠簸起伏,苏轼戏谑、乐天的性情则始终不变;再看李清照,以其骄傲的个性、曲折的婚姻经历,即便是活在今日恐怕也会遭到很多非议……可以说,正是他们这种毫不妥协的个性坚守、元气淋漓的生命状态以及烂漫天真的人文情怀,是我们今天仍然关注、喜爱他们的重要原因。
说到岳飞,我们会想到《满江红》,想到他的“怒发冲冠”,但相比他的这种血性,我更喜欢他的《小重山》。因为这首词里有诗性,你可以从中真切地感受到一位英雄的无奈与悲伤。辛弃疾也是这样,我更愿意把他作为一位军事家、政治家,而不仅仅是“豪放派词人”,来考察他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。唯有这种“可能性”最后皆化为了“不可能”,他的悲剧命运也就有了一种更深刻的表达。
记者:书中写到了你们这一脉赵氏在北宋时期的先祖赵抃,前不久,你们对这位先祖的故里进行了一次寻根之旅?
赵允芳:家有谱、国有史,按照最新修续的家谱记载,到我父亲(赵本夫,编者注)这一辈,已经是北宋初年清献公赵抃的第三十一世孙。赵抃与大家熟知的包拯同朝为官,“铁面御史”和“一琴一鹤”都和赵抃有关,前者是说他当年不惧权贵;后者是说他为官清廉。先祖血脉里流淌的这种“善意”基因一直传承至今——我父亲的小说《天下无贼》当年发表后被评价为“最具人类善意”,最终有同名电影的诞生。这件事也让我意识到,我们与历史离得并不遥远,在精神、文化上,始终是息息相通的。